死神造訪    遺憾雪嶽山

圖/文︰梁念豪


「Go! Go! Go!」嚴厲的喝叫聲發自韓國攀山教練金亨柱(hyung Joo Kum)先生,驚醒了神情呆滯的我。今天是2009年1月31日,這已是我第十次帶隊遠征韓國大青峰了,今年我又帶著九名來自香港的韓國雪山體驗登山隊員,來到了那陰森冰冷的雪嶽山-千佛洞溪谷的上源—念珠瀑布群。


連日大雪    登頂計劃一再受阻


我們在28日黃昏飛抵首爾後,天便開始飄雪,之後一直沒有停歇。情況就如2003年,不過當年下雪更大,而攀爬的冰瀑更高更陡峭。29日中午,我們自雪嶽山國家公園,經神興寺,往飛仙台「一屋」,沿途尚未積雪。我們快步登上鬼面岩,在念珠瀑布入口的陽瀑山莊「二屋」附近紥營。


昨天清晨,被雨雪拍打營帳的聲音吵醒,我剛剛發了個怪夢,夢中我正迷惘於是心肺復甦法的方法,究竟壓心和吹氣的比例該是15:2還是30:2,迷糊間已被其他隊員穿雙層靴的聲音吵醒。初上雪山的新人由於未習慣雪地生活,結果十時才能整裝在二屋集合,「企圖」登大青峰。十年來,金亨柱教練已習慣我們這群眼高手慢的香港登山隊,雖然我們走的是傳統路線,但十點才起步的話,回程時將是極危險的夜行軍,結果金教練還是拒絕了領隊登頂。


我們唯有往死亡谷作慣常的自救和攀冰基本訓練,當時我有點緊張私下詢問「地頭蟲」金教練,雨雪太大的話,「死亡谷」會否出現雪崩。事實上,金教練已派了兩名助手探路,死亡谷在十多年前曾有雪崩活埋了十多名露營人士的經錄,但金表示當地雪况仍是安全的。在死亡谷頂我們練習了多種雪坡自救法(self arrest)技術,隊員從近乎六十度的百米高的雪坡滑下來時,撞下大量的雪球,但暢快的心情早已掃清雪崩的陰影。為了準備31日能儘早登峰,加上晚上雪下得真的太大,我們便拆卸營帳, 恐大雪覆蓋營地,因此在山屋住上一晚,準備清晨出擊。


31日7時,所有隊員已出奇地整裝待發,但金教練卻仍在吃他的泡菜早飯。我們唯有在屋外拍拍照,再執拾一下裝備。「二屋」漸漸熱鬧起來,越來越多韓國登山人仕已在此聚集,然而,金教練卻告訴我,由於雪太大,郊野管理處要封山。我見全隊人已準備好,便建議往去年尋得跌死高山羊的念珠瀑一走,下午一時折返下山泡溫泉,久候的隊員馬上興高采烈地穿上攀爬的安全帶和準備攀爬器材出發。


8時半左右,金教練獨自帶領我們十人,並由我殿後向營地方向的念珠瀑游雪前進。十五分鐘後,我們已經越過完全被雪蓋過的營地,經過一處三米高小瀑,並向另一個高10米、約45度的小瀑布進發(此瀑可參見《XLife》第九期31頁)。我們原本從小瀑的左面慢行,而金教練卻忽然叫停尾隨的何文傑,讓他先越過瀑底,前往較安全的瀑布右側繼續上行。


淺水淹蛟龍    金教練遭雪崩淹埋

Avalunche rescue 3

 

     突然間金教練叫聲劃破空氣,我抬頭一望,只見積雪從那個不怎麽起眼小瀑傾瀉而下,但就只滑下一堆,而金教練握著慣用的雪杖向右後方奔去。積雪先是向我們這方向滑來的,然而卻有另一堆較大的積雪衝著金教練方向而去。回想自己2004年在攀登白朗峰(Mont Blanc)的南針峰(Aig. Du Midi), 由杜塔庫峯( Mont Du Tacul) 至穆迪峯(Mont Maudit) 而登白朗峯(Mont Blanc) 的3M線時,曾遇到的數噸雪崩,眼前這次可謂小巫見大巫。我鎮定地望著此堆只有廿米長的雪堆滑下,心想這根本不成氣候,我的觀望角度雖然被雪堆阻擋,未能看到金教練身在何方,但憑金教練的豐富經驗,定能在雪滑下以前,安然跑到右上方的山坡躲避。多年來,我們對於此類小型雪崩早已習以為常。


雪崩很快停了下來,接著是一陣很短的沈靜,, 我們整隊人呆站著,卻未見金教練的身影。我心知不妙,看雪崩沒繼續, 馬上著隊員拋下背包衝向金教練被雪吞沒的方向,以雪杖和塑膠雪鋤(Shovel)掘。當時雪雨下得很大,峽谷已被濃霧包圍,這次雪崩乃由濕雪造成,在後方指揮救援的我立感事態嚴重,因為被雪淹蓋者僅有四分鐘生存時間。時間分秒流逝,但隊員仍未找到金教練,我情急之下,也衝往雪堆,參與發掘。只見我們鎖定的位置已掘了近一米,尚未見任何動靜。我也發慌了,便用雪杖在附近再找。幸好,黃敏兒以雪杖插入雪堆時,感到有阻物,我們便用雪鏟和頭盔向發狂地向雪下掘。


也不知過了多久和用了多少體能,我只記得金教練的頭很快便露了出來,只是下身卻深埋在濕雪中,他左手向上伸直,右手則放在身下,就像一尊在游自由泳的蠟像,頭部距雪面約一米半。我連忙蹲下向金教練冰冷的嘴唇猛烈地進出暖氣,雖見胸口稍稍脹起,但卻依然沒有心跳呼吸。由於他的身體依然埋在濕雪中,無法為他作心外壓,只得一面吹氣,一面喝令其他人繼續掘。我曾合力將他出來,但他實在埋得太牢了。


我和金教練已是十年的朋友,去年我在他家住了多天,與他一家把酒談天,後來往歐洲攀登阿爾卑斯山路經首爾時,亦特意去探望他,並相約今夏由他帶隊攀登瑞士的艾加峰。我心中狂叫︰「金教練不能有事的﹗」於是便繼續吹氣、倒熱水溶雪和發掘。正當筋疲力歇時,金教練的腰帶活扣終於露了出來,連忙和其他人緊抓著,腎上腺也適時發揮作用,終於死命地把他拔了出來。我們把他拖離兩米深的雪坑到雪面以便進行心肺復甦法,但我那時累得渾身乏力,需要別人拉著,才能返回地面。

avalunce scene(1)
在雪地上我們必須和死神爭分奪秒,我不斷地向金教練吹氣,而何文傑則施行心外壓,也分不清壓心和吹氣比例是十五比二還是三十比二。由於無法冷靜下來,當我做口對口吹氣時,冷不防何文傑同時在壓心,結果我多次吸入金教練吐出來的泡菜。眾人還以為金教練已有反應,準備替他做復原卧式時,我卻在旁邊嘔吐,卅年前我在獅子山崖下為一名墮崖死者做人工呼吸的感覺瞬間重現腦海。


我實在無法再做人工呼吸,唯有與何文傑對調崗位,心知一切可能徒然,但還請隨後到臨的韓國助教召喚救援隊,又吩咐隊友取羽絨為金教練保暖。韓國紅十字搶救隊很快到達來接手救援,我口中雖堅持說四分鍾內已將被埋的金教練救出,事實在忙亂中準確的時間已無從推算。眼見搶救隊忙著用繩床、雪撬、担架床將金教練拖走,我只能徬徨地呆望著那小小的冰瀑和雪堆。


真是「水氹浸蛟龍」﹗


我獨自取回背包,原路回山屋,好不容易找到遭大雪覆蓋營地。我迷惘、麻木地站在二屋前,望著雪撬担架床拖著金教練逐漸離開猶如他家的陽瀑山莊,心中盡是自責, 懊悔和內疚!!真對不起金教練的妻女,金教練連最後一句話也無法對她們說﹗


回在山腳,我不敢面對金教練的親友,唯有逃避他們的眼神,幸好金教練所屬登山會中一位懂英語的教練走到我跟前,安慰我說︰「金教練能死在自己喜愛的家鄉,而非葬身於異地,屍首無存,他應感到慶幸。」他還告訴我金教練已是該登山會近期第五位被雪崩奪去生命的人,還勉勵我不要太傷心,應繼續登山活動,明年紀念港韓攀登十週年應再來。他的溫言暫時撫平我的焦慮和內疚,但在警署協助調查時,壓力又再度被挑起。我好不容易離警署,便出席金氏親友的飯宴和討論會,交待一切後,我便變得異常沈默,回酒店路上擔心著繼後五天帶領隊友的旅程該怎過,甚至因整日未有飲食, 連饑餓的感覺亦忘記了。


自己心情尚未平伏,再見隊友時,我便與隊友舉行了一次吐感受的分享會,藉以相互情緒支持及緩和緊張情緒。香港人習慣將感情藏起來,焦慮若然不能疏導的話,壓抑的情緒不能適時適地爆發的話,後果可大了,可幸他們復原力比我較佳,沒有為我再添煩惱。


睡在床上,我才驚覺渾身疼痛,背部尤甚,臨睡前我增加了飲酒的份量,企圖麻醉自己,企圖避免惡夢連場,誰知這竟是一次愚蠢的錯誤。次晨,韓國教練為免我們過於鬱悶,便領我們往著名的「白骨兵團」軍營對面的六十米高冰瀑攀冰。我們隊中除黃敏兒外,其他都能暫時釋懷練習攀爬。而我可謂能醫不自醫,整天心緒不寧。


活動完結時,我上攀為領攀拆掉最後固定點一支冰釘時,竟企圖在離地卅米的冰牆上,單靠一條天然的冰柱作纏固點來作游繩下降,犯上一大愚蠢錯誤而不自知。正當我準備將最後一支冰釘拆去時,幸好地面的韓國教練大叫阻止,我遲疑了一下,此時一位素未謀面的韓國人由瀑頂游繩而至,將我的下降繩套回冰釘上,並指示我先下降,而由他替我拆除冰釘。不出所料,我以雙繩下降不到五公尺,冰柱便不堪拉力而碎裂,幸好有冰釘作後備固定點,否則另一宗悲劇便發生。

      回到香港,接機的親友雖已獲悉事件,仍欲再問詳情,但我實在不願重提此事,便播放意外發生時的錄影片段。每次觀看時,眾人總时鴉雀無聲。而我卻在不斷反問自已,在救援過程中有沒有出錯,而令金教練失救?事隔一週,我翻閱有關「創傷後壓力心理障礙症」(Post  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 PTSD)的資料,發覺自己在身體、認知、情緒和行為方面,均需要臨床心理輔導和支援。經過一連串的傾訴輔導後,心頭大石終於可以放下。


然而,我最害怕的是當日後在崖壁上攀爬時, 忽然此事件片段會在腦海中閃過,再將七六年獅頭墮崖事件與今次的惨劇再撮合而令我分心,造成無可補救的錯, 將是殺身之禍, 甚至害己害人. 不過經此一役,我學懂了要更珍惜生命與關心別人。同時事件帶給我的經歷和人生智慧,亦增強了自己在教學時的應变能力的說服力和感染力。收拾心情後,我又隨即考慮是否應該籌備著的夏攀阿爾卑斯山及或再組來年韓國雪山旅程. 回想慘劇後鼓勵我繼續登山的韓國教練所言︰「不應因一事而荒廢辛苦得來的知識經驗。」和05年一名在西藏啟子峰的登山者在回程高山上因高山症身故,他的墓碑上寫下一語︰「繼續走」. 激勵我應盡餘生精力和經驗將登山運動再推廣.